拯救经济?黑心松爪?为了兴趣?场主和台主说,这门生意“赚不了大钱但快乐”。

屯门华都商场是区内有名的夹公仔地标,全层共有多达27间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近年,夹公仔店(夹娃娃店)的确在香港掀起一波热潮——除了屋邨商场和小巷街角,一些以往租金高企的商业地段也出现它们的踪影。

1986年落成的尖沙咀栢丽大道从来不是闹哄哄的游客热点,由香港建筑师严迅奇设计,它比一街名店的广东道亲切一点,却不如西洋菜街般人头涌涌。一整排细叶榕稍微隔开弥敦道马路上行车的烦嚣,为这条由石砖舖成的宽阔大道平添一重端庄从容,其地理位置始终暗示著一种格调。

这条购物大道近年却渐渐变了样。风水店、平价散货场,和售卖廉价碗盆器皿的瓷器舖先后进驻,疫情褪去后吉舖渐多,个别店户灯光落魄暗下如停电。而在靠近佐敦的末段,18个舖位中,3间夹公仔店横空开立。寻常的平日下午人流稀少,店里机台散发灯光异常明亮。

消委会近日公布指接获愈来愈多与夹公仔机相关的投诉,今年首11个月共有42宗,并称原因之一是在港经营毋需领取牌照,门槛较低,建议政府考虑规管。当名店和大型连锁店纷纷在商业地段撤租,进驻原址的夹公仔店似乎成为了“开得愈多,市道愈差”的一种经济指标。

然而,在这种单一论述以外,夹公仔店在全城“关注执笠”时涌现的现象背后,有一些人切切实实地乐在其中。在疲弱的经济环境中,是什么驱使这班人著魔似地逆市投资?从承租舖位买机分租的场主、租机经营的台主,到变卖战利品的重度玩家,他们各自瞄准大时代中的什么获利?利润以外,当他们注目凝视玻璃箱中永远只差一点就能到手的奖品时,玻璃倒影中的他们尝试捉紧的又是什么?

让我们从栢丽大道的一间夹公仔店谈起。

“宙爪”合伙人一俊是本身也是夹公仔迷,去年获拍档邀请合资,后来物色到栢丽大道舖位,终于初尝当场主的滋味。摄:林振东/端传媒

栢丽大道“宙爪”:做场主如分租㓥房

“宙爪”今年5月正式落户栢丽大道,开业短短两个多月,机台已从32台机扩充至37台,并全数租出。

一俊是“宙爪”两名合伙人之一。本身也是一位夹公仔迷的他一直有留意市况,也曾心动想要开店,直至去年10月获多区都有投资同类店舖的拍档邀请合资,后来物色到栢丽大道的舖位,终于初尝当场主的滋味。

你不可能说赚几十万,赚几万其实都好开心,因为是乐趣,也是被动收入。

夹公仔店场主一俊

租金下跌加上疫后通关,造就了他们眼中的投资时机。选址栢丽大道,在附近购物经过的游客理所当然成为他们锁定的目标客户群。开业以来,“香港夜缤纷”的连串活动如油麻地庙街夜市、尖沙咀海旁无人机及烟火表演,先后为地理上夹在两者之间的“宙爪”带来不少人流。一俊估算,旅客占所有顾客六至七成。他从协助兑币的前线经验,印证旅客花钱大多不会顾虑太多的假设,发现当他们走进店里,随便玩个50、100港元是等闲事。“宙爪”亦针对大陆旅客所需,配合电子支付趋势,开拓另一收入来源,“我们都收微信支付,一兑一,赚埋(汇率)差价。”

有人流,才有台主愿意租机。宙爪现时以6位数字承租约900呎舖位,店内共37部机台中,大部分以月租4200至4800港元租出(租金视乎合约期长短),只有三、四台是一俊留给自己经营的“场主机”。粗略估计,“宙爪”每月收取台主合共约16、17万租金,虽没明言舖位租值,一俊透露租机所得的收入“起码一定够交租”,“就算我自己不做(‘场主机’),斋收租也够应付日常开支,有钱赚。”

香港疫后零售市况惨澹,根据政府统计处最新公布数字,2024年首10个月合计零售业总销货价值的临时估计下跌7.1%。与此同时,夹公仔机却反其道于各区遍地开花,除了进驻葵涌广场、红磡广场等业权分散的地区商场,恒基兆业旗下的大型商场将军澳新都城中心也加入战团开设“夹公仔游乐场”,就连港铁红磡站近日也被网民发现相继开立了多间夹公仔店。

热潮持续,众人争相分一杯羹,是否意味这是一盘稳赚不赔的生意?一俊说:“赚大钱就唔敢讲”,“你不可能说赚几十万,赚几万其实都好开心,因为是乐趣,也是被动收入。”

一部夹公仔机内的金条。摄:林振东/端传媒

你有37个脑想一件事,跟你一个人想37件事,是两回事。你兼顾不了那么多,压力好大。

一俊

夹公仔店场主的收入来源主要分两种:一,透过分租机台收取台主租金,二,将部分甚至全部机台设为“场主机”营运。“宙爪”主要透过分租机台获利,一俊比喻自己为负责“㓥房”的中间人,利润因此相对平稳,“不会有惊喜,台主赚十万蚊也不关我事,不会突然间给我多点租金。”

因此,若场主单纯透过将机租出营利,不大可能赚大钱,“除非你拿部分机自己做,靠它们增加自己的收入。”他家楼下的夹公仔店正正是另一极端,小小店内只有十部机全由场主自己经营,“租个场返来自己做埋。他维持到,因为附近有三间中学。”若选择交由台主分担风险,同时意味将盈利设限于分租机台与承租舖位租金之间的差额。如何权衡取舍,由场主决定。

早与一俊相识的台主 Bobby 平常会帮忙打理店务,他补充说,鲜闻台主会蚀钱。既然如此,为何有话事权的场主一俊没打算独揽所有机台经营,将盈利最大化?一俊没多想便答道:“你有37个脑想一件事,跟你一个人想37件事,是两回事。你兼顾不了那么多,压力好大。”他解释,若自己所有机自己打理,分分钟“笮”好多货(囤积许多货)。

一俊由于身兼台主,会定期上网搜罗最新限定版商品,例如上海迪士尼的节日版公仔。他请 Bobby 从机台上方的红白蓝袋中,拿出一个“上迪”新春版的 Linabell 送给记者,并展示钉在粉红小手上的防伪标签,说明店内规定奖品必须是正版。Bobby 补充,台主角色其实就像分销商,“因为不是每个人有时间去买。”

这只一身喜气的“上迪”限定 Linabell 穿州过省来到“宙爪”,揭示与夹公仔店运作互相依存的另一行业——坊间有人专门以主题乐园会籍优先预订或入园搜购限定商品,再而转售,“有些人入去一买买多少,为想要的人省了时间、省了入场券,不用去迪士尼,在这里已经看到最新的货,有机会搏到。”

屯门华都商场夹公仔店场主阿斌,于2022年末与拍档合资,租下舖位并统一命名为“Catch Baby”。摄:林振东/端传媒

屯门华都“Catch Baby”:民生区独有的“熟客经济”

好的台主要在款式上花心思,一俊场内有个摆放日本大热卡通 Chiikawa 的台主“好好数”。这位名叫阿斌、居住屯门的台主在“宙爪”租下两部机台,其中主打 Chiikawa 的一台、7月帐面“币数”两万多元。

“我的心得就是游客区,即是那些叫‘战区’、大竞争的地方,一定要够新货。如果够新货的话,自然就会好数。”阿斌7月亮丽的成绩表,归功于当时入手了日本新出的“恶魔系列”Chiikawa。两万多元的“币数”扣除“出货成本”及机台租金,最后赚到7000多元。

除开5蚊一舖,你一天只要有28”下”,28”下”除以24小时,其实每小时只需要有一个人入一个5蚊。你一定不会只入5蚊的,最少也20蚊,其实一定是赚的。

夹公仔店场主阿斌

他同场的另一部机台针对截然不同的客路,比起志在必得、更舍得花钱的一群,这台放 Sanrio 和生蚝 bb 等“普通公仔”的机台,目标顾客是经过想过过手瘾的人,“两部机赚的钱相差三四倍。”他说,其实要维持收支平衡并不难,说这也是吸引很多人成为台主的原因。他以“宙爪”为例解释,每个月台租4200元,每天租金即约140元,“咁除开5蚊一舖,你一天只要有28‘下’,28‘下’除以24小时,其实每小时只需要有一个人入一个5蚊。你一定不会只入5蚊的,最少也20蚊,其实一定是赚的。”

阿斌由于家住屯门,每星期只回“宙爪”打点机台一次。毕业后当炉具维修员的他,每天“接单”到不同地点工作,时间亦相对灵活。问他为何要跨区前来租台,他说是抱著学习的心态出去见识设置机台的技巧,想汲取经验。

“华都始终在屯门,都算民生区,消费力会低一些,我会想试下其他区。(看看)尖沙咀这些中产(区域),大家的消费量会不会大一点。”阿斌在成为“宙爪”台主之前,本已是一位场主,而他的“主场”位于屯门华都商场。

尖沙咀栢丽大道靠近佐敦的末段,有多达三间夹公仔店横空开立,当名店和大型连锁店纷纷在商业地段撤租,进驻原址的夹公仔店似乎成为了“开得愈多,市道愈差”的一种经济指标。摄:林振东/端传媒

与“宙爪”所在的栢丽大道相比,位于新界西住宅区的华都商场人流有过之无不及。两层的商场,地下主要以旅行社为主,许多途人驻足店外阅读橱窗上的异国风景照,同层另有少量美容美甲店、牙医诊所、雇佣公司、物理治疗中心、音乐学校,及餐厅等。沿扶手电梯直上一楼,会发现这是个夹公仔胜地——全层共有多达27间夹公仔店。一楼其余商店则以售卖手机配件、精品、课本书籍等日常生活商品为主。阿斌2022年末与另一名拍档合资,在一楼租下五个舖位,统一命名为“Catch Baby”。

华都商场是区内有名的夹公仔地标,“华都有个好处,就是社区网络覆盖到,旁边有中小学,人们放 lunch 都会行;还有(居民)假期都会集中在‘屯市’和华都商场。”身为场主的阿斌同样主要透过出租机台获利,他与拍档按照平面图计算可放置机台的数量,再将舖租除以机数,计算机台出租价格。他粗略估计,扣除租金后,五间店平均每间月入1万多元。

虽然民生区的场租收入较游客区微薄,阿斌说自己始终钟情在住宅区开店。

一些每星期至少到场三天的顾客若碰见阿斌,会找他聊天,一聊便是大半小时,这些交流对他来说是珍贵的满足感,“会觉得自己付出是有回报。有客人会欣赏,有客人会关心。”

“Catch Baby”在华都商场一楼的五间店,其中三间位于偏走廊。偏走廊的人流相对较少,但阿斌认为反能让顾客在较宁静的环境下慢慢玩。我们在偏走廊的一间搬出高脚椅进行访谈期间,一位女士神色凝重地通报,店内有人鬼祟拍照。阿斌为摄记洗冤后回头介绍,刚才那位其实是拍档的妈妈,因为家住附近,经常来帮忙巡视打理,“她是招牌,好多家庭客都喜欢和她聊天。我 partner 觉得,老人家找到事做也会开心点。”

阿斌形容,民生区的人情味是外面没有的。有时场内出状况,熟客路过会替他处理,WhatsApp 告知已搞定,不用担心。一些每星期至少到场三天的顾客若碰见阿斌,会找他聊天,一聊便是大半小时,这些交流对他来说是珍贵的满足感,“会觉得自己付出是有回报。有客人会欣赏,有客人会关心。”

由于顾客大多是相熟街坊,很多与台主关系熟络,客制化的配货做法也十分常见,个别客人有心仪款式,如产量较少的“中古版” Chiikawa,可拜托台主物色,“如果公仔的价钱相对贵一点,又要揾,客都会体谅,会说不如在这部机夹了几多只再跟你换,大家商量完 OK。”

旺角弥敦道的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游客区、民生区,经营法则大不同

夹公仔店密集地进驻,尖沙咀栢丽大道与华都商场不是独例。一俊看几年来夹公仔店的风潮,说开得多,倒闭的其实也很多,只是大家可能没注意到。坊间虽未有机构或组织正式统计相关数字,但若要谈论如何成为“开番𠮶16间”而非“执咗𠮶10间”(编按:特首李家超6月会见传媒时,以“有10间结业同时有16间开业”回应香港零售销售额下跌说法),特别是位于租金相对高昂的“旺区”,一俊认为最大限度减少“空窗期”是一大经营法则。

一俊分享,他与拍档在签订合约与起租期之间加快完成装修并招募台主,变相“赚咗个时间”。至于如何能于短时间内组成台主班底,人脉是关键。“宙爪”现时的台主大部分都是拍档在其他区域开店时认识的“行内人”,亦设候补名单,一旦有人退租,可即时补上,甚至将空置的机台暂时转为“场主机”营运,至少足以填补该月租金。

“宙爪”另一经营方针是在货式上不施加过多限制,任由台主因应市场需求调整款式。一俊意识到店内现时恍如“迪士尼乐园”,笑说这没办法,因为“游客钟意”。Bobby 补充,在合约上限制款式是坊间许多夹公仔店场主的常见做法,“有些场规定只有‘场主机’才能做迪士尼,其他台主不可以,独市。”而“宙爪”相对自由,并无此类规限,一俊说:“因为台主如果见到‘无乜数’,免得很大竞争的话,就会想办法转型。”他介绍,现时店内除了大量迪士尼公仔,近期大热的 Chiikawa 也“超好数”,另有非常受欢迎的生蚝 bb 和 Care Bears 等。

台主 Bobby 认为开店并非将机台租出就可置之不理,“我见到好多人入行,以为有得赚就开舖头,又不需要点理台主。”他眼中的“宙爪”很希望能成为“负责任的场主”,“肯帮你去开拓客源,定期每个月都有活动,希望吸引平时无夹公仔的人,因为这间店的特色和系统性,愿意进来看看。”

在店内绕一圈,发现每部机台都贴上一个二维码,扫描即可打开一个“出货”WhatsApp 群组。他介绍,除了台主可以选择给连续“出货”的顾客送出赠品,每成功“出”一个公仔就得一分,玩家即场于群组记分,每月最高分的首四名玩家将可获得奖品。以8月为例,送出的是潮玩模型 Be@rbrick 的招财猫和夜光僵尸版。Bobby 指,群组设立的目的是想让大家知道这间店出货容易,“可能你出不到货,但你见到好多人都出到,下次行过可能想话,不如再玩第二部机,可能容易出啲。”

屯门华都商场光顾夹公仔店的市民。摄:林振东/端传媒

相对之下,屯门华都商场的“Catch Baby”没特别举办活动“吸客”。阿斌解释,由于尖沙咀区夹公仔店分布零散,需要搞活动吸引玩家前往,而华都作为区内的夹公仔店地标,宣传力度相对毋须太大。

但需要平衡的是,由于做熟客生意,“出货”难度不能设定得太高,“我这里部机一难,他们会传出去。但游客区一直有客人来,一直会入钱的。可能夹十下只有五下夹得起,那些人会照夹。这个人中了招,下一个会再中招。”而且游客区客人大多会有个预算,例如兑换100、200元,玩光才走,但街坊客不必如此,“会觉得有好多选择,而且今天玩不完,明天可以再来。就算剩下5元,可以留待下次再玩。”

除了屯门和栢丽大道,阿斌另外也在西九龙中心租了机台经营。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旺区”夹公仔机“出货”难度普遍较“民生区”高的另一原因,是台主大多不是当区居民。因为特意跨区租台经营,每次“补货”都要花一定通勤时间,而时间成本也是总成本的一部分,“旺角那些台主不会住同区,可能预一个星期出50只就算了。但我这里一个星期出100只也没所谓,可以随时落去补,所以我不介意。”

阿斌说,每次跨区补货都很狼狈,他会拖著一两个大红白蓝袋在闹市穿梭,“有时好尴尬,可能一两袋红白蓝出去补一星期的货,结果好快清完,中途又没时间去补,部机可能好少货,就只能‘放迆’(得过且过地经营)两三天。”

公仔款式方面,游客区要“斗新”,而阿斌认为民生区则可容纳价值较低的小玩意,例如淘宝购来的挂饰,薄利多销,“成本可能5蚊,有一个5蚊都已经赚。我会放好满,客人可能100蚊出到三、四粒就觉得好开心,其实我已经赚了几十元,一天可能几百元。”他笑指这些小挂饰却不可能放到游客区,“客人会觉得特登在尖沙咀夹你呢啲?我去自己𠮶区都有公仔机夹。”

成为场主、台主之前,我们都是重度玩家

游戏每局十元八块,却叫许多人不知不觉反复投币直至将收入的一大部分蒸发掉。无论是“利诱”下希望继续“追分”叠加收获,或是无法承受投出沉没成本却空手而回,都是令许多玩家无法自拔地“入坑”、持续玩下去的动力。

深水埗西九龙中心的夹公仔店台主正在将机内的硬币取出。摄:林振东/端传媒

社交平台上出现一些成瘾互助群组,留言板哀鸿遍野——有人明知故问:“打咗$1000得一只算唔算惨”;有人沉痛反思:“有冇人同我一样,夹公仔其实为咗减压,但系夹完得个空气嘅时候反而更唔开心。”;有人怀疑人生:“夹完又要放卖。夹嚟做咩”;有人积极求助:“真系要打18333(戒赌热线1834633)先可以戒到”。极端沉迷可能像走进死胡同,但走下去,随时是另一个世界的开端。1

到访“宙爪”当天是一个周三下午。店内前后来过四位台主,这碰巧也是在附近上班的一俊能提早下班的一天。除了 Bobby,这天到场的台主之一庄先生同样因为工作时间灵活,趁著空档到店整理机台,填补奖品和调整它们的位置。

他告诉记者,台主大多本身都是爱好者甚至重度玩家,才进而成为台主的。他高峰期就曾月花四位数字夹公仔,却发现这圈内永远有人比他疯狂,“很多时夹到上瘾的人,纯粹为了夹到那刻的满足感。”

第一次做台主的庄先生是“宙爪”开业后首批台主之一。他说,台主一种主要为赚钱,一种主要为兴趣,自己属于后者,教记者从公仔种类分辨台主经营心态,“你见到全部(款式)一样那些是入货,真的是为赚钱。‘杂崩冷’那些都是为清货,当然有些杂得来都想赚钱。”他想了想,“都想赚的讲真,但有时这些没得强求。有得赚咪开心啰,起码交到租都 ok。”

很多时夹到上瘾的人,纯粹为了夹到那刻的满足感。

夹公仔机台主庄先生

庄先生的机台公仔款式多样,全是打台囤积而来的战利品。他知道行内有高手会直接将公仔和模型有系统地出售图利,可省却租台成本,但他嫌买卖要约定交收很麻烦,而且拥有自己的机台,带给他另一重乐趣,说散货以外,也为了好玩,“我得闲返来又可以玩下,试下夹下,睇下自己夹不夹到。”

阿斌的场主之路,同样由打台成瘾开始。“我一开始是去玩美国冒险乐园,三年前刚刚有能力去旅行,和朋友去台湾玩了一星期,夹足一个星期公仔,丧的。”夹公仔在台湾盛行,而且消费低,“保夹”玩法亦保证夹满特定次数会有奖赏,令阿斌一玩爱上。那次,他最终托运了三、四箱战利品回港。“一返来意犹未尽,和朋友讨论,才知道香港也有,不用去台湾咁远,就开始接触(这行业)。”

他认为成为台主是有效节制夹公仔开支的方式,“我跟客人也是这样说的,例如你一个月夹公仔花五六千元。那你先租一部机,一开始扔3000元投资下去,你暂时只玩3000元。部机除了可以放自己的战利品,也是在经营生意的,会产生一些 coins。产生的 coins 其实超过你租台成本。我当你不从生意角度出发,纯粹 just for fun,就可以当零用钱去玩。”

大埔宝湖花园商场的夹公仔店与药房。摄:林振东/端传媒

而一俊踏上场主之路,除了有意投资,战利品太多也是原因之一。他说,经营“场主机”可“当个迷你仓用”,“储储埋埋好多‘蜡杂’嘢,变成我可以清一些货。”他指指机台上几个红白蓝胶袋,说其实全装满了公仔。“正常(场主)都会留低两三部(做场主机),始终是自己的兴趣。外面租台又嘥时间,不如在自己地方租台啦。”他说:“同埋得闲又可以玩下”。Bobby 闻言笑说:“老板(一俊)是这样的,有嚿钱会自己再入落‘台主机’玩。”他指不只一俊,台主间看见其他“台主机”内有自己喜欢或新款的公仔,都会互相光顾,成功“出货”后会放进自己的机台内吸引顾客,形容这是一种“内循环”。

一俊解释,这来自台主间常见的“斗新”心态,指大家总希望某些款式“成个场得自己有”。以他为例,他7月时已预订好两套迪士尼中秋限定公仔,官方8月9日公开发售,翌日就到手。Bobby 形容情况就像“出 iPhone”,“谁买到先,谁就能先卖(转售)。最新的,有时都未到街客夹,我们已经内循环了。”

说起“内循环”现象,二人均认同这是一间夹公仔店成功与否的重要指标。一俊留意到,场内许多台主本身都享受“打台”,甚至每个月花上一两万元,“其实好多人都这样,自己的台本身赚了好多钱,但又‘打’回去,变成没钱赚,变成赚兴趣。”Bobby 和应说:“如果连台主都不玩自己场的机,证明这个场的机不太吸引,更遑论街客?”

我做公仔机,是想 sell 公仔机的风气出去……我跟台主说,set 洞口,你当这部机不是你自己的,看看这部机你会不会入钱呢?会的话,自然就会有人入钱。

阿斌

台主庄先生离开后,一位一直在店内整理几部机台的女台主走到他的机前,熟练地以单手操控,每当爪中猎物在中途坠落,另一只手便紧接投币。大战数回合后,她将成功夹出的公仔一并在机台前“晒冷”拍照。Bobby 见状,解释店内许多场主都提供“夹送”和“累送”等累积奖赏,夹出公仔若满指定数量,上载到 WhatsApp 群组作记录,即可换领额外礼物。

“夹送”和“累送”除了吸引街客,也受“宙爪”的台主欢迎,许多台主晚上都会回到店里聚脚。需要兼顾多区机台的他甚少逗留“宙爪”打台,却留意到店内辟出一个角落设置了桌子,也将购置雪柜,让台主有地方聚脚。他相信这些设备由于方便台主将战利品暂存,愿意花更长时间消费,变相促进“内循环”。

他说,开设于华都的“Catch Baby”“内循环”并不多,许多台主疫情后都跨区租台,每次留店一两小时就走。因此他亦认为这并非机台吸引力的唯一指标,不会大力催谷,“我做公仔机,是想 sell 公仔机的风气出去,而不是为自己人……我会觉得要做街客(生意),才可以带动整个风气,整个行业出到去。”至于如何评定店内机台吸引与否,他的标准更简单直接,“我跟台主说,set 洞口,你当这部机不是你自己的,看看这部机你会不会入钱呢?会的话,自然就会有人入钱。”

尖沙咀栢丽大道有不少夹公仔店进驻,寻常的平日下午人流稀少,店里机台散发灯光异常明亮。摄:林振东/端传媒

夹公仔店救业主、救死场、救经济?

当传统“旺区”出现大量吉舖、“死场”渐成一门专项研究,夹公仔店的出现,有人认为至少有助带来一些人流,坊间甚至有调侃“夹公仔店救经济”的说法。美联工商舖执行董事兼行政总裁(工商舖)卢展豪对此一口否定,“不可以救经济,只能救业主。”

以业主角度来讲 ……最重要有人租我就租……大家心知肚明,如果商场里面好多夹公仔店或者短租,即是证明你商场本身的议价能力已经低了——

美联工商舖执行董事兼行政总裁(工商舖)卢展豪

以栢丽大道为例,他指这条购物大道落成之初,大家的期望本来很大,然而除了有海港城令“生意走晒”,购物大道先天缺憾是距离太短,行内术语称“断龙”,两端的清真寺及警署让游人无法“一气呵成”地继续购物;不论位处头段、月租早期高达30、40万的地舖连一楼,还是尾段租值创逾20万的舖位,整条购物大道的租金多来年本已一直下跌;而 ESPRIT、NIKE、Cotton On 等大型连锁店相继撤离,老牌大租户珠宝店谢瑞麟疫后亦告离场。

卢展豪认为栢丽大道的业主相对罗素街、广东道已不算拣择,“尾段现时跌到10万以下,业主都会租。”而且一般“两年死加一年生”的零售租约,他们很多都已无所谓,但求短租出去能帮补管理费。尤其当那里的公契严格限制招租方式,禁止在门面贴出广告,比起丢空,以相对廉宜的租金短期出租,还至少能带来一个希望,“开了一间舖,人们可以随时入去睇舖,租出的机会也会高一些。”

夹公仔店宏观上未必能拯救经济,但当它们密集地进驻一条街道或一个商场,必然会对该处带来或多或少影响。

到访华都商场的周六,无论旅行社满布的地下,或是充斥夹公仔店的一楼,整个商场人流络绎不绝。一楼一间小食店的老板娘告诉记者华都商场自疫情后变天——长久以来,这商场的旅行社主要聚集在一楼,当全球大疫症令旅游业停摆,它们相继结业,而每当有一间旅行社倒闭,就马上有一间夹公仔店顶上承租。疫情过后,复业的旅行社只得选择地下空舖。

她叹生意因此减少,因为光临商场的人目标明确,只为夹公仔而来,“人们省钱用来夹公仔。”另一位店员答道:“来唱钱的人就多。”老板娘苦笑说,有时只能叫唱钱的人买支水。一位正于店内用餐的中年男士说自己是附近的居民,经常前来光顾,抱怨夹公仔店招来太多人,经常阻塞通道,“以前阔落点,之前两个人并行要避,后来管理处不让他们摆出来,又警告又罚钱,才移回店里去。”

蓝田汇景商场一间珠宝金行与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问到“夹公仔店救经济”的说法,舖位夹在两间夹公仔店间的电子用品店负责人陈先生说“唔好玩啦”,直言认为令商场的格调“降格”,带动的人流对零售无任何正面影响,“之前是旅行社,都有些客人过来行下街,周围睇下,买电话卡都会啦,现在只来夹公仔。”

他认为夹公仔店由于毋须聘请人手顾店,变相承租能力较强,而这令其他商舖无法“入到来”,“我在台湾的朋友也说,个场一有夹公仔机入去,就变死场。”

宙爪承租现址前,栢丽大道其实早有两间夹公仔店。一俊相信附近有同类店舖,的确有助吸引顾客,“可能行完一间觉得唔啱(不合适),再行过来。有多个选择给街客。”但他亦认为同一个场地若夹公仔店过多,对营运来说亦未必是好事,“葵广层层都有,有嘢食又有嘢夹(有餐饮又有夹公仔),会较集中,人家放假吃完东西通常都会玩一下,人流够。但太多选择,又花多眼乱。你去西九看看,苹果商场多到你不知入哪间舖。”阿斌补充,“行内人”其实会互相介绍场地,“例如我做开荒牛,去了筲箕湾做,发现掂,都会想多些人来,想附近多几间,集中点。”

面对商场其他租户的不满,阿斌指场主间其实会交流,亦大概掌握可以容纳的比例,也赞同过多夹公仔店不利整个商场的发展,“每一个商场都是,如果完全只有夹公仔机舖,一定无咁多人流。一定要有些食肆,有些零售店。”

卢展豪解释当商场业权分散,无法集中管理租赁时,自然没法照顾到租户组合,“以业主角度来讲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你啱唔啱与我无关,最重要有人租我就租。”即使如此,他认为夹公仔店进驻其实并不会对附近租值及店舖种类带来显著影响,“大家心知肚明,如果商场里面好多夹公仔店或者短租,即是证明你商场本身的议价能力已经低了,租客自然就会讲平啲租。”

不过,他亦相信若商场有规划,“一两档”夹公仔店倒可令租客群更为完善,而且亦能活用大堂及走廊空间,更亦毋需特别装修,可灵活地放租。

葵涌广场的剪发店与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经济疲弱的时势,永恒的消遣娱乐

夹公仔热潮所以能在香港掀起,一俊认为这与港人积累的生活压力以及对消遣娱乐的恒常需要有关。

游客以外,“宙爪”余下的三至四成顾客为本地人,占比较小但人均消费比旅客多。一俊留意到,本地客较常出现于放工后5点后、饭后7至8点,宵夜时间11至12点。他坦言,这条客路其实是一些不懂储钱、没有负担和理财观念的“月光族”,“有老婆仔女又要供楼的话,玩500元、1000元就算了。但这类客(心态上)就求其啦,揾1万元就花光了,没有后顾之忧。”

一俊的饮食生意也“乱晒龙”,“现在中产𠮶班都不舍得吃。银主盘多,投资的投资,移民的移民,通关变成北上消费。”投资夹公仔店,是想在这时势下试试不同方向。

一俊现时几乎每天下班在外晚饭后都会到店里打理。几个月来,他看见店内人来人往,来自各行各业,“我见好多客人都做厨房,西厨有,中厨也有,或者银行 banker,我会跟他们聊天。”他感慨香港人很多压力都很大,“lunch 时间著西装,挂住员工证,可以玩1000蚊,就是夹一样嘢,一定要夹到。可能要减压,刚刚被老板骂完,系咁入银。”他相信夹公仔是一些人偷闲减压的方式。

一俊除了夹公仔店,另有投资约“1000元一个头”(人均消费1000元)的火锅及铁板烧店。他亲身体会到经济很差,说自己的饮食生意也“乱晒龙”,只能勉强打个和,“现在中产𠮶班都不舍得吃。银主盘多,投资的投资,移民的移民,通关变成北上消费。”投资夹公仔店,对他来说是针对另一种客户群,在这时势下试试不同方向。扣除基本装修费用以及每部机台约5000元的前期投资,他估计几个月就能达至收支平衡。(编按:银主盘,即楼盘原业主无法偿还按揭贷款时,由银行或财务机构收回并出售的物业;一般而言,银主盘变多是经济下行的现象之一。)

深水埗西九龙中心,垃圾工人在夹公仔店的巷中经过。摄:林振东/端传媒

如此的经济环境,却正好造就了投资夹公仔店的时机。卢展豪留意到,2022年后市面上出现大量吉舖,随之而来的是愿意短期承租的夹公仔店和“散货”型商舖,如利是封店。这类店舖在两年里激增,他指并不是好现象,“最主要和零售业不太好有关。人们是(抱持)一个观望态度。就算通关,又不似预期,希望近期一签多行会好一点。”

亦正因租金回落,“宙爪”才找到在现址的“生存空间”,“好似‘红茶’(茶餐厅),点解咁劲,一租租三个舖位、地舖,因为平租,疫情时开的。你想想,伙计都七八十人。”他说,业主若只轻微上调租金,他并不希望将成本转嫁给台主,还能尽量维持现状平衡收支,但若租金加幅达三、四成,“基本上都不用玩了”。

消委会接获多宗与机爪松相关投诉,阿斌亦认同部分台主“黑心”,但他留意到行业近年整体上出货已较从前容易,获得成功感令玩家更愿意投入,成为潮流的一种推力。“当你去葵广、去西九玩一晚,1000元可能夹到二三十件货,你会嚣咗,开心咗,就会开始会沉迷。”此外,二手买卖平台的兴起,令玩家无惧要囤积,对转售价值亦心里有数,有信心有人“接货”,也就更放心玩。

他从这股夹公仔热的兴起,观察年轻人更具胆色创业的时代到来。他指部分台主视这一项投资为“小本生意”,“以前人们会很脚踏实地,现在公仔机做旺了,很多人看过背景资料,都会联络我们。但以前,老一辈可能会觉得这些不可行。现在年轻人胆量会大一点,接触新事物的胆色也会多一点。”

现职炉具维修员的他,提起当年创业租台的起点——拿出职业训练局读书时获得的在职培训津贴租机台。他一开始在屯门人流较少、租金较低的置乐花园商场试水温,成为台主才两个月,便遇上同层有场主找人“顶手”。眼见舖租不过三四千元,便放手一试。

他在置乐当场主时累积了修理机台的经验,当年获场内一位台主赏识,而那位台主,成为了他今天在华都合资租舖的拍档。对方年纪比他大,阅历较多,资金亦较充裕,愿意以较大比例出资,与阿斌互相补足,两人拍住上,逐步扩展至在华都租下五间店的规模。在同一个场地开五间店分租,有人会觉得分薄客源,但他认为好处是可以集中管理,毋须奔波各区跑场。

葵涌广场是全港最多夹公仔店的商场之一。摄:林振东/端传媒

以小博大

对于夹公仔热潮的发展前景,几位场主与台主都十分乐观。Bobby 再次提起他们犹如“分销商”的角色,“只要有人有需求,我们就会生存到,只不过我们(要秉持)产品符合人们需要的理念。”

一俊估计,一两年后若现址续约时加租,他逼于无奈下转嫁台主,也可能引致台主相继退租。但他同时亦做好心理准备,不会长年留守同一位置,“问心,我觉得两年至三年左右一定要转,(同一个地方)有机会饱和。不是这盘生意不能做,可能开分店,或者有机会到别处再开过。”他认为即使饱和,亦未尝不是好事,“有竞争对手,你才不会 hea 住做。”

现在香港大家的见识是,觉得就算不是骗钱也好,都要玩好多次才夹到,我很想改变这个概念。

阿斌

阿斌亦认为人总是贪心的,一定有“以小博大”的心态,即使一代人厌倦退场,始终有新一代年轻人愿意投入,“冒险乐园不倒闭的话,夹公仔机依然会有,大家都一样。”至于会否有一天市场终于饱和,致使他再没空间在行内立足?“看看谁倒闭先。起码我做的心态和理念不会咁容易执,一定会有更黑心的先撑不住。开业很容易,但守业难。外面开得多时,我做好本分,我 keep 住。”

他离场的底线是不亏钱,够交租就可以。现时他不论上班日还是假日,都会跨区补货或落场巡视,目前盈利暂且能为他抵销家庭开支。假设毫无进帐,白忙一场不是很傻吗?“我明,但我觉得为兴趣啰,仲年轻,无咩所谓。”

阿斌下一步计划到不同区继续租台。他参考台湾经验,认为行业必须秉持薄利多销的心态,才能稳定发展,“有时路过听到一些人批评,好像间接闹埋自己。我觉得你在这里衰啫,其实屯门好好㗎!就会看不过眼,现在公仔机已经开到愈来愈多,你都无谓整坏个风气啦。”

旺角中心地下的大型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而四出租台,阿斌说为的是“感化”其他台主,“例如在外面我的机做得容易,对其他台都有影响的。例如佢本身好难出货,但旁边来了一个超容易的,客会全转移过去。”他笑说在西九龙广场就曾见过旁边机台因他设定得简单,洞口也跟随“变大”。记者笑他“以生命影响生命”,阿斌说自己没那么伟大,只是因为真心喜欢夹公仔,希望这行业可以好好发展。

他说起在台湾的见闻,知道台湾四处都是夹公仔场,夹的不只是公仔及模型,更可以夹出代表分数的小物件,夹出后可兑换各式各样礼品,甚至包括日用品和家具。他觉得香港遥遥落后的一大原因是风气不同,“整个台湾的民生都觉得夹公仔不是骗钱的,觉得夹公仔原来咁好玩的。但现在香港大家的见识是,觉得就算不是骗钱也好,都要玩好多次才夹到,我很想改变这个概念。”

他有个常用的比喻,经常跟前来租台的人分享,“你今天全日只有50蚊生意,无出货地净赚50蚊;和你今天出了十只货,有500蚊数,扣番成本可能450元,一样是赚50蚊——你宁愿拣哪个?外面的人会觉得骗得几多得几多,宁愿不出货。但我们会尽量向台主证明,客人出到货会再回来玩。我宁愿出十件货,赚50蚊,起码大家开心,对这行业的眼光会有改善。”

一俊同样希望能合理地赚钱,让顾客能带著战利品离开,说如看见投币的金额很多仍未能成功,也会协助调整公仔在机内的位置,“我觉得让人出下货是最开心的。”

铜锣湾一间于深夜营业中的夹公仔店。摄:林振东/端传媒

注释:

1.
“打咗$1000得一只算唔算惨”——花了1000元只有一只(公仔)算不算惨;
“有冇人同我一样,夹公仔其实为咗减压,但系夹完得个空气嘅时候反而更唔开心。”——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夹公仔其实为了减压,但夹完只有空气的时候反而更不开心;
“夹完又要放卖。夹嚟做咩”——夹完又要放卖,夹来干什么?;
“真系要打18333(戒赌热线1834633)先可以戒到。”——真的要打18333(戒赌热线1834633)才可以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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