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華評《哈哈哈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又名《王子復仇記》,流傳逾400年的莎翁經典,經過多年來無數的重演及改編,從地球的另一面來到此地,到底還可以如何訴說與呈現?而我們身處的香港,雖然開埠不足200年,然而她的故事似乎正處於轉折處,在無形的局限之下,還能如何(或曰「能否」)訴說下去?——以上便是劇作《哈哈哈哈姆雷特》(下稱「本劇」)最核心的叩問。

本劇由3條故事線交織而成,分別是「過去」(《哈姆雷特》經改編後的選段)、「現在」(香港年輕人張就於2024年的生活小故事)與「未來」(2054年碩士生王家琦研究《哈姆雷特》被禁歷史),三線交錯上演,「過去」與「未來」以順時序交代,而「現在」則是多宗時、地、人不盡相同的生活小故事,由各演員輪流以獨白形式交代。

「過去」喜鬧變奏 滲透「港味」樂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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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劇以「過去」的喜鬧變奏尤其奪目。先入眼簾的是《哈姆雷特》慶祝新王登基一幕,王宮的狂歡盛宴倏地綻放,演區中央的長形平台浸浴於妖魅跳動的燈光與節拍強勁的音樂,葵青黑盒劇場頓時化成Disco舞池。平台上的新國王與王后以及圍繞着平台的侍從,穿上浮誇衣裝,身體激烈舞動,以饒舌唱出劇情。誇張的呈現手法將著名的四大悲劇之一,巧妙地轉化為音樂喜鬧劇,奠定了演出的基調,以致之後即使對白有過時的古典腔調和用詞,卻不感突兀,反倒成就了荒謬的喜感。

《哈姆雷特》選段的音樂元素令劇作演出活潑多變,並在經典之上添加此地的氣息。起源自美國黑人族群的饒舌音樂,是演出最主要的曲風。饒舌作為挑戰體制的文化符號,既切合「過去」的哈姆雷特以下犯上的劇情,同時亦呼應「未來」線中王家琦受無形壓迫的處境。激昂的饒舌張狂地控訴一切,也是吶喊着對自由的盼望。自由體現於哈姆雷特能夠選擇復仇與否,也在於「過去」的音樂選材不限於饒舌,還夾雜少許數白欖、戲曲、流行歌曲,甚至選用《尋找他鄉的故事》和《溏心風暴》的主題曲,分別用於哈姆雷特前往英國時遇見士兵探路,及哈姆雷特向王后對質一幕,五味紛陳當中,滲透香港獨有的「港味」。各種樂韻互相碰撞,具實驗性之餘,亦不乏觀賞性。

「現在」空間構作受限 突顯壓迫感

這種自由氣息在「現在」線卻明顯備受局限。飾演張就的各個演員,身穿白衣白褲,與「過去」的華衣美服有着強烈對比,而演出範圍僅限於中央的平台,彷彿受困於一個長方形牢籠。張就在台上獨白生活中的不如意處境,流露對現狀的不滿:網購平台送錯貨,張就向客戶服務投訴卻不得要領;張就應徵「哈囉喂」不滿待遇,約定其他演員抵制,最終卻只有自己真正行動;另一名演員張就捱過多年後決定轉行;年輕人張就眼見身邊好友逐一移民海外,只剩自己獨留香港;大學生張就退學後身心飽受困擾,在生活掙扎……等等。在文本上,張就在自身處境之下積極行動,演員的演繹亦充滿能量,然而在空間構作上,卻似乎有意將之局限,如此矛盾的處理更突顯其中的壓迫及無力感。

「未來」刻意拉遠演區 表達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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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構作於「未來」線更為特別,碩士生王家琦和楊教授的戲分刻意安排在舞台最後方的小演區進行,由於是次黑盒為三面台,兩側觀眾需要側着身子才能看見舞台後方的演出,即使是正面的觀眾也會感到演區明顯距離甚遠。據創作團隊所說,是刻意拉遠演區與觀眾的距離,來表達未來那種距離感。在我看來,此舉的確令觀演略有不便,但配合明顯較微弱的燈光,確實呈現出「迷霧中摸索未來」、「未來難以掌握」的感覺。

在「未來」線,修讀戲劇研究的王家琦打算研究《哈姆雷特》被禁止演出的歷史,包括:劇本於劇目面世的14年後才出版,令人推測當時劇作因具諷刺王室之意而被禁,造成《哈姆雷特》「消失的十四年」;及蘇聯時期因斯大林不喜歡此劇,即使沒明文禁止,也讓全國風聲鶴唳,自我審查而不敢搬演。巧的是課程導師楊教授也曾研究相關議題,但其論文只剩題目可見,內文已「被消失」。而楊教授再三思考下,也決定禁止王家琦以此作為功課題目,但她即使退修了,最終仍自發完成了研究文章。團隊對2054年香港的想像,顯然建基於當下的環境,無形的紅線似有還無,30年後的香港似遠亦近。

三線編織同一命題 點點燈光照亮前路

觀賞初段,本劇的3條故事線未有明顯關聯,場與場之間亦未見清晰的扣連;但到了中段,開始豁然開朗,場景轉換的脈絡逐漸浮現。尤其有一場由「現在」到「過去」的轉換特別出色:其中一名張就說到上班前買外賣早餐的經歷,明明叫了雞扒卻送來了豬扒,礙於趕着上班,唯有「硬食」。其間另外有3名演員穿上小雞人偶服,擺出舞蹈姿勢,代表着故事中的雞扒。張就退場之後,緊接着哈姆雷特安排劇團重現先王被殺的情節,3隻小雞頓時變成了劇團演員,以小雞的姿態唱起饒舌,當中轉換場景的連結與流暢度值得一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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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雖各不相干,卻深刻共鳴:哈姆雷特徘徊復仇與否的掙扎、張就處身逆境之下的無可奈何、王家琦不獲准研究《哈姆雷特》禁演歷史的被壓迫,三者藉由交錯上演,一針一線地編織出立體的命題,強烈呼應着《哈姆雷特》中的名句「生存抑或毁滅,那正是問題所在(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在我腦海始終縈繞不散的是劇中的點點燈光。一開場的結他手提着舊式火水燈出場,有如吟遊詩人般坐在中央平台,孤身彈奏結他,揭開整場戲的序幕。這盞舊式火水燈後來輾轉分別在「過去」、「現在」及「未來」出現,最後一幕來到楊教授的桌上,其時他對王家琦憶述遠在英國的老師曾說過的故事。漁船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會以為自己孤身一人,但仔細一看,海面其實泛着微光,周遭不乏同在黑夜航行的船。此時中央的平台泛起暗藍色波粼狀的燈光,猶如身處大海的小船;觀眾席間的多盞小型地燈亮起,不規律地一閃一閃,觀眾化身與演區伴航的漁船。楊教授提起火水燈,慢慢步上小船;多位張就登場圍繞中央平台,伴隨不再孤單的結他手再次彈奏結他。導演朱啟軒的獨白錄音響起,這次再沒有「張就」,只是一名普通的「2024年的香港年輕人」,為劇作畫下句號。

面對想必艱辛的未來,創作團隊將內心的希望凝聚成劇中的燈光。火水燈既是傳承,也是照亮前路的希望。藉由400多年前的《哈姆雷特》,轉化並融入當下香港人的處境,《哈哈哈哈姆雷特》揭示了我們的掙扎與可能的去向。前路茫茫,然「有燈就有人」、「德不孤,必有鄰」,大概是歷久不衰的智慧,也是苦境之下我們唯一能把握的信念。

圖片由 哈哈哈哈姆雷特 @hahaha.hamlet 及朱啟軒 @chuhin_ 拍攝。

《哈哈哈哈姆雷特》
演出日期:25 - 27/10/2024
演出地點: 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此藝評於2025年11月30日亦刊登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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