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爸爸》電影劇照

我朋友說:「我一定不會看《爸爸》。因為從臉書得知,它說故事的很跳躍,不是順序的。好煩。」我直說:「你應該不太喜歡看電影。又或者,少了很多看戲的樂趣。」

「今次更加想講嘅嘢係,時間好似碎片咁樣。」(導演,游大東訪問)

正如德勒茲所論,隨著科技發展,剪接技法創新,電影已成功顛覆了時間物理定律(即「過去—>現在—>未來」)的唯我獨尊。易言之,過去順序式的敍事方法,令時間成為量度事情發展的標準。但《爸爸》的跳躍剪接卻將過去及現在(甚至未來)平排呈現,時間成為主題。(德勒茲,「電影二」,頁213,214)時間運行由人物主體(如《爸爸》的主角,阮永年)始發歸來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迴路。每一個迴路都比前一個寬闊,包含過去及現在,令觀眾可從多角度加深到人物的認識。《爸爸》中主角由時而想起認識太太(胡金燕)的經歷,時而重複悲劇Event發生當晚太太的回眸,時而回憶一起為兒子購買生日禮物片段,都是當刻主角的主觀記憶,都加強了觀眾對主角(與太太)的了解。

直至悲劇事件意外地發生,電影引發情動力Affect爆炸,主角(及觀眾)習以為常的時間迴路即時與過往斷裂,改變行走軌跡,𢹂帶回歸的是改變及差異。時間、情動震動了一直彷佛固定不變的迴路起點,即主角主體。《爸爸》開頭就描述街市商舖在悲劇發生後的反應,之後再與以前主角當雞販的日常比較;又形容他買隔渣器,先可準確說出價錢,再補上與太太調侃關於三花喜玩隔渣器的回憶;這種先後比較,令觀眾可清楚感受到主角表面不變內心卻慢慢轉變,是一種對主角的熟悉卻又已不一樣的擬真印象。

於電影敍事中,時間不再客觀,是主觀的創作。所以,與其糾纏影像是反映現實,是主觀回憶或純粹想像—那只是浪費精力,放錯焦點:即使是紀錄片,也不會是純客觀鏡像—不如細思主角如何改變。

「瘋狂對於個體,只是相對罕見的事情」 (尼采)

主角一直問:悲劇為何發生?但,拉康已說明:當一個人精神的狀態為常理世界完全不能接受時,他內心的符號秩序與真實界已混淆;原本遭閹割遭捨棄的禁忌(如殺人、亂倫)於當事人而言已是非不可為。主角的兒子(厚明)在弒母殺妹時就係這個狀態。問兒子當下行動理由,即使他可以說出來,未必人人理性上可了解。主角似乎亦最終放棄追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而將關心、反省放在父子關係。

兒子一直係主角要規管的他者—買生日禮物(單車)時不可完全自選,教踏單車、早餐不准食(快速麵)、做暑期工要視主角為老闆、做事(放外賣)要跟規矩(不可自想辦法),連買新電話也不許(相對妹妹厚恩,為她出生買自己不了解的新科技—數碼相機,說謊已獲父母批准養三花亦沒遭責罵。主角根本就是偏心女兒。)所以,電影中,當兒子說:「是你(主角)不是我想知原因(殺人動機)」(大意),那就說明了兒子在那一刻已離開了父權控制;主角亦沒有了定義自己的他者Others。

兒子的脫序違法,與主角的克制壓抑根本就係一體兩面(在小欖隔窗觸手一幕說明所有,片末亦有「父子洗碗無分彼此」(大意)的對話)。主角一生努力當一個主流社會認可的好兒子好好丈夫好爸爸好老闆。正如齊澤克所說,刻苦枯燥的軍隊訓練,需要符號秩序隻眼開隻眼閉的暗爽(如過去可接受的色情笑話,為保家庭和諧而說謊)作為緩衝,否則個人終會會崩潰。(參見他對電影《Full Medal Jacket》的分析)主角一度挑戰常規的主要動作就是對太太的慾望(抽煙是另一例;抽煙抽雪茄的性含意不贅)—在太太家鄉晚上企圖色色,不理雙方家長反對要結婚,上班看舖期間回家敦倫。太太往生後,他找性工作者,被騙痛哭—這不是他無法渲洩,不是他尋找太太取替品失敗;而是(不自覺)體會到自己連偶一為之觸碰禁忌、尋找暗爽的能力都已喪失淨盡,之後如何再安活於符號秩序、常理世界內呢?在這脈絡下,接觸兒子(甚至寬恕殺人犯)就成為他唯一的暗爽。

主角完全可以選擇不再見兒子/殺人犯,常理世界一定可以理解。主角決定繼續溝通,見面;努力為兒子/殺人犯說項,希望他獲釋,重投社會—主流社會能同情卻未必接受—這正正就是上一段所述的符號秩序可接納的暗爽。主角要完美充當符號秩序的好父親—這個需強力壓抑因殺妻女產生的負面情緒的角色—便須作出一個眾生都明白的反規則行為作緩衝—這個就是擁抱兒子/殺人犯。這個尤為需要,特別是三花死了之後。

「用於與貓相處的時間,不會浪費。」 (弗洛依德)

有論者認為三花凝縮Condense了主角對兒女、太太的思念、過往。更有Pet person指出,主角可以有意志繼續生存是因為三花已是家庭一份子,他要繼續負責任地好好照料貓貓。

弗洛依德對這種跨物種的深厚感情甚有反思:他晚年深愛他的牧羊狗Wolf—狗原本是買來保護喜晚間散步的女兒安娜(也是一位著名心理學家)。及後,安娜也說:弗洛依德對Wolf的感情應該是父親對自己的(亂倫?性?)興趣的投射、轉移。按安娜的分析,老父之所以沉浸與寵物的互動交流,原因是:(寵物主覺得)寵物單純,忠心,愛恨分明,沒有心計。()也就是說,人類認為,自己與動物的交往比人人之間、人與自己之間的深藏、不自知的複雜心理,來得直接、純粹。最重要的是,這種跨物種的情誼有能力挑戰以人為本的生命觀—我們假設人應該理智,應該為自己行為負責,所以做任何與另一人有關的決定時,須先「同意」Consent—為確定這種同意是否真心,我們的法規十分繁複。可是,動物不用這思路。我們購養/閹割寵物,亦不會再三再四確定其意願。注意:這不是權力單向差異的一時表現。多少寵物主由貓主狗主不自覺演化成奴隸獸?我們與動物的交流就係純感覺純感情。

這種跨物種的關係不只是逃避人類世界的出路,更是探討建立非人類中心(可以是後人類Posthuman)文明的契機。若果我們堅持以人的角度(思念親人、主人責任)審視主角與三花的世界,就係忽略了這段純真關係的獨特及重要。

「戲劇張力與觀眾的口味休戚相關」(布蘭戴・馬修)

電影主題沉重,氛圍抑壓;然而,電影能否藉引爆情動力,製造張力,令觀眾對結局有期待,就要看製作團隊的功力。電影結局係兒子選擇全面回歸符號秩序,同意食藥,願意與主角溝通。如果導演認為這個選項正常,皆大歡喜,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話,選擇呂爵安演當刻兒子是正確的。他的星味就係代表了歡樂正面的將來。那正正可為一齣刻意抹消觀眾期待的電影加添一閃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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