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得不好,炕很热,李三刚从没有暖气的地方回来,还不是特别适应。夜里,隔壁房间的父亲时常发出长吟,是种想将痰从肺里咳出的努力,常常失败,大概半是不适半是懊恼。父亲的护理床边,睡的是二姐,对面的炕上,睡的是母亲。父亲的呻吟,搅得二姐和母亲的睡眠支离破碎。二姐常常半夜起来帮父亲量体温、喂水,母亲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忧心如焚,披着衣服坐起来,看着二姐忙活,一边唉声叹气:这可怎么办!李三听不了那么真切,都是二姐后来说的。

李三没在那张床上睡过,按理来说他应该。冬天的时候,二姐不在,老妈和大哥都劝李三搬到那张床上,那间房里暖和,因为生着火炉。“爸有事也方便照顾”,大哥最后加上一句。李三没搬,他宁可忍冻,也要守着自己的独立地盘。李三有时会和二姐说,其实也不用太紧张,父亲就那样了,已经多活了这半年。但这话更像说给自己听的。

某些父亲严重不适的夜晚,李三半夜也会被那绵长的呻吟声唤醒,起床穿衣,从0度左右的室内迈进零下十几度的室外(有时,院子里落了一层雪),再进入零上十度左右室内,去看看父亲,安慰下母亲。但通常没有更多能做的,他不能代替他咳嗽,也不能代替他吐痰。父亲即便能通过咳嗽把痰送到喉部以上,他也吐不出来,大部分又咽了回去,小部分留在嘴里。早上李三起床第一件事,是去父亲床边。他有时睡着,打着鼾,伴随喉间拉扯着让人挠心的嘶鸣。父亲有时醒着,李三进去时他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他。李三问,“爸,你睡醒啦?”父亲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不答。状态良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冲李三笑,虽然语言含混不清,上下嘴唇之间扯着丝。李三帮父亲洗脸时,会把毛巾塞进他嘴里,各处探寻,挖出来痰液,也挖出来食物残渣。李三最开始看大哥这么干时,他皱眉,说,毛巾好脏,该用棉签。但后来轮到他,他也这么干了。用毛巾,是顺便的事。用棉签,得多一个工序。脏不脏的,反正父亲也不在乎。李三想偷懒的时候,就会在心里说,要是按他们自己的卫生习惯,比这脏得多得东西他都不会在乎。

第二天早上六点过,李三听到隔壁房间二姐和老妈交谈的声音,随后二姐开门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李三拿起手机,赖着。农村人普便早起,他收到好几条交友软件的消息。他睡前和他们聊天,他是这里的新人,一露头便有几个人来搭讪。有个人,和李三差不多年纪,说陪儿子在县城读书。李三中年以后常好奇一件事,就是有个大儿子不知是种什么体验。年轻时是没有这种好奇的。李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害怕老无所依的那种人。那人约见面,李三应付说好啊,哪天去县城了找你。他说,其实他经常也不在县城。他让李三现在去,李三说你疯了,现在快半夜了。还有个人,找夫妻。李三有点惊讶,他不知道农村人也可以玩这么大。他此前在x上看过很多所谓“绿奴”和“夫妻交换”的视频,他以为那只属于大城市。李三在大城市时,不太喜欢和交友软件上的人聊天,他对城市里的人存着更高的期待,最终都证明是自己想多了。回到村里,李三一改社恐属性,不但主动和村里的长辈聊天,也愿意在交友软件上聊天。他总觉得,他对村里的人,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以至于可以原谅很多同样出现在城里人身上就很难让人原谅的毛病。但朋友说,你凭啥悲悯别人,你会不会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城市生活自己也很孤独的原因呢?李三愕然,不能确定。他从来以孤独为耻,他从来觉得自己可以应付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