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蒂尔:特朗普在硅谷的人
摘录自《被掌控:右翼科技亿万富翁如何收买左翼最响亮的声音》(Owned: How Tech Billionaires on the Right Bought the Loudest Voices on the Left)一书,追溯了彼得·蒂尔(Peter Thiel)对共和党和媒体的影响
彼得·蒂尔说:“基督教,西方世界的主要宗教,总是站在受害者一边,” 他补充道,“你应该把‘觉醒文化’(wokeness)看作是极端基督教或超级基督教。”
极右翼亿万富翁投资者蒂尔信奉一个首要哲学——权力。这是他拒绝倡导平等的“觉醒”意识形态的原因之一,正如他在 2024 年 7 月对喜剧演员康斯坦丁·基辛 (Konstantin Kisin) 和弗朗西斯·福斯特 (Francis Foster) 在他们的 Triggernometry 播客上解释的那样。蒂尔说,他将基督教视为终极的“觉醒”宗教,因为它关注穷人、病人和弱者。
他可能很极端,但蒂尔的观点并非独一无二(除了如此公开地表达这些观点之外);与他同阶层和同群体中的其他人也持有类似的信念。“‘爹味说教’(mansplaining)的亿万富翁是这十年的一个新现象,”《代码》(The Code) 的作者玛格丽特·奥玛拉 (Margaret O’Mara) 告诉我。
在 2007 年 Gawker 媒体曝光他是同性恋后,蒂尔开始更公开地表达他的极端主义政治观点。他甚至在名义上也不再是自由意志主义者,现在更倾向于信奉客观主义 (Objectivist) 哲学。他非常喜欢威廉·里斯-莫格 (William Rees-Mogg) 和詹姆斯·戴尔·戴维森 (James Dale Davidson) 合著的《主权个体》(The Sovereign Individual) 一书,这本书在 20 世纪 90 年代在硅谷非常受欢迎,并且影响了几位科技领袖未来的政治轨迹。(后来,里斯-莫格的儿子雅各布 (Jacob) 加入了鲍里斯·约翰逊 (Boris Johnson) 的英国保守党政府,担任负责管理脱欧事务的高级官员。)
人们可以看到这本书对蒂尔选举制度观点的影响:“在我们看来,投票是催生现代民族国家的宏大政治条件的结果,而非原因。随着民族国家的壮大,大众民主和公民身份的概念得以蓬勃发展。随着民族国家的衰落,它们也将衰落,这将在华盛顿引起与五百年前骑士精神在勃艮第公爵宫廷中式微时同样程度的沮丧。”(voting was an effect rather than a cause of the megapolitical conditions that brought forth the modern nation-state.)
2009 年,蒂尔在他的文章《一个自由意志主义者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a Libertarian) 中写道:“我不再相信自由与民主是兼容的。”选举政治并非蒂尔的最终目标;尽管他后来对关于民主和自由的评论做出了“澄清”,声称真正的问题是他“对投票能改善现状几乎不抱希望”,但他也(也许是开玩笑地)建议保守派应该让自由派获胜、过度扩张,然后发动军事政变。
这位声称自己对投票基本不感兴趣的亿万富翁,却着迷于不受监管的科技行业改变世界的可能性。2012 年,他回到斯坦福大学教授一门关于初创公司的课程。斯坦福大学法学院学生、蒂尔的追随者布莱克·马斯特斯 (Blake Masters),将讲座内容整理成文并发布在社交媒体上。
姑且不论他对民主价值的哲学观点如何,蒂尔当时正在培养一批未来政治家,他们将在华盛顿推广他的信息。在 2012 年共和党总统初选中,蒂尔支持了罗恩·保罗 (Ron Paul)。他在多年前就认识了这位来自德州的旧保守主义者 (paleoconservative),当时华盛顿的立法者正试图打击在线赌博——PayPal 的一项盈利业务。蒂尔对保罗 2012 年的竞选并非特别感兴趣,而是想利用这位自由意志主义共和党人的竞选活动来推进一种不同的、极右翼的信息。保罗的竞选团队对此感到困惑;他们与蒂尔支持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 (super PAC) “支持自由”(Endorse Liberty) 基本上没有沟通。但对蒂尔来说,重点并非支持保罗,而是推动他自己的政治议程。
同年 11 月,蒂尔帮助特德·克鲁兹 (Ted Cruz) 当选参议员,这是一次险中求胜且获得了回报的赌注。而他对罗恩·保罗的支持,也为他带来了一个受欢迎的盟友——这位议员的儿子、来自肯塔基州的新任资浅参议员兰德 (Rand Paul)。
到 2014 年,蒂尔的影响力如日中天。即使当被问及他与新法西斯主义盟友柯蒂斯·雅文(Curtis Yarvin) 等人物的关联时,他也能巧妙躲闪。蒂尔当时正考虑削减联邦官僚机构,并培养一批有权势的政治家来帮助他实现这一目标。风险投资方兴未艾,经济正在好转,而蒂尔——尽管奥巴马政府向他的数据处理和监控公司 Palantir 提供了丰厚的合同,他仍将奥巴马视为共产主义者——急于利用自己的权力为保守派运动夺回国家控制权。
随着 2016 年大选的升温,蒂尔欣然接受了他作为科技界支持唐纳德·特朗普的公众代言人的角色。在 2016 年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蒂尔拥护了硅谷的自我神话。他的演讲是一堆相对温和无害的极右翼言论的大杂烩,直到他宣布自己为身为同性恋、共和党人和美国人而自豪时,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特朗普在历史性的爆冷中击败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赢得大选时,蒂尔的赌注显然获得了回报。奥巴马与硅谷的密切关系拉近了该行业与华盛顿的距离。尽管特朗普热爱私营企业,但在 2016 年大选后,他并未给予大多数科技领袖同等程度的接纳。然而,虽然科技巨头们在个人层面上对特朗普并无特别好感,但有些人看到了一个可塑实体的潜力。特朗普周围已经围绕着一些涉足过科技界的人士。
史蒂夫·班农 (Steve Bannon),他 2016 年竞选活动的军师 (consiglieri),曾担任一家在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魔兽世界》(World of Warcraft) 中销售金币的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是科技界极右翼阴暗面的一部分。入主白宫后,特朗普转向了更精英的蒂尔,让他担任与硅谷的联络人。
特朗普获胜后,科技领袖们前来“拜码头”(表示效忠)。蒂尔在他身边参加了 2016 年 12 月 14 日的会议。这位亿万富翁投资者带来了盟友埃隆·马斯克 (Elon Musk) 和亚历克斯·卡普 (Alex Karp),尽管当时他们各自领导的公司特斯拉 (Tesla) 和 Palantir,在规模上远不及谷歌 (Google)、微软 (Microsoft)、苹果 (Apple) 等公司。
科技公司的 CEO 们奉承并赞扬特朗普。没有人反对这位新总统限制移民或暂时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计划。商业利益显然比政治更重要。而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攻击科技公司之后,也乐于既往不咎。甚至可以说,这位当选总统对会见科技领袖比他们会见他更兴奋。
“世界上没有人像你们一样,”这位当选总统说。“全世界!没有人像这个房间里的人一样。”
蒂尔的资金经常出现在右翼的边缘地带。他资助了一些意识形态出版物,包括《美国伟大杂志》(Journal of American Greatness)、《美国事务》(American Affairs)、《Quillette》和《Inference》。他也是“知识分子暗网”(intellectual dark web) 的支持者,这是一群不太聪明的网络影响者,他们向热切的邓宁-克鲁格(Dunning-Kruger)效应类型的人(注:指认知偏差,能力欠佳者反而高估自身能力)标榜自己是博学的学者。这位亿万富翁将他的财富如此广泛地散布在保守派话语圈,以至于几乎无法追踪。“他不像将军那样把筹码放在桌上并制定出连贯的计划,”一位接近蒂尔的消息人士在 2022 年告诉《华盛顿邮报》(Peter Thiel helped build big tech. Now he wants to tear it all down.)。“他是为他关心的人和事进行精准的狙击。他更像一位教授。但在思想上,他处于战斗模式。”(He is taking strong sniper shots for people and things he cares about. He is more like a professor. But intellectually, he is in battle mode.)
同年四月,詹姆斯·波格 (James Pogue) 在《名利场》(Vanity Fair) 上的一篇文章(Inside the New Right, Where Peter Thiel Is Placing His Biggest Bets)探讨了这位亿万富翁如何资助“新右翼”(New Right) 的革新。他向一些极右翼人物(如柯蒂斯·雅文)提供资金,也资助了一群失败或仍在努力的好莱坞年轻人,这些人正试图以保守派的新形象重新包装自己,渴望引起关注。
波格参加了 2021 年 11 月在奥兰多举行的全国保守主义大会 (National Conservatism Conference) 期间一个与蒂尔有关联的会后派对,并注意到了与会者:雅文、即将成为参议员的 J.D. 万斯 (J.D. Vance)、《新闻周刊》(Newsweek) 编辑乔什·哈默 (Josh Hammer)、特朗普政府官员迈克尔·安东 (Michael Anton)、作家克里斯·阿纳德 (Chris Arnade) 和索拉布·阿玛瑞 (Sohrab Ahmari) 等人。波格写道,新右派“聚集了大量拥有研究生学历的人,因此关于谁属于这个阵营、甚至它是否真实存在,都有很多争论……但与此同时,也有一批活跃于网络的Substack写手、播客主持人和匿名推特用户。”这种由蒂尔资助的新政治联盟,是学院派知识分子与网络意见领袖的结合体。
娜奥米·克莱因(Naomi Klein)在《分身:一场镜像世界之旅》(Doppelganger: A Trip into the Mirror World)中写道,由蒂尔推动的民粹主义反动意识形态的成功并不令人意外。这种政治力量由蒂尔和其他人资助的“右翼新星”推动,让克莱因联想到一些左翼运动——它们同样试图解决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结构性不平等。但不同的是,左翼尚未能将这种诉求转化为现实权力,而右翼却成功地将一种反动、残酷的议程伪装成更贴近“占领华尔街”群众语言的主张:“他们承诺要混搭一系列诉求:恢复能养家的工厂工作、修建边境墙、打击有毒毒品供应、让言论自由摆脱科技巨头控制、禁止‘觉醒’课程。”在美国围绕这一政治纲领建立声势的人物包括俄亥俄州的J.D. 万斯、密苏里州的乔什·霍利(Josh Hawley),以及在亚利桑那州竞选州长(并声称选举被盗)的卡莉·莱克(Kari Lake)。类似的“选举对角线”(electoral diagonalism,将一些看似来自不同政治光谱的主张混合在一起,以此来构建自己的政治平台并赢得选民支持)策略也在全球多个国家扎根,从瑞典到巴西皆是如此。
“新右翼”是难以捉摸的,因为很难根除该群体的实际影响,除了像雅文这样的例外,万斯自豪地与他关系密切。它在一些反对个人主义、并将所谓的传统价值观视为某种程度上反建制的传统左派中获得了有限的认同。
因为这场运动常常被归于边缘,其影响程度可能难以量化。但随着万斯在共和党内的崛起以及新右翼圈子里的其他人物在媒体和话语塑造中的作用日益增强,很难说它没有产生一些影响。
他所推动的保守派意识形态的成功并未让蒂尔感到多少满足。他想要更多。这还不够,正如他在 2023 年 11 月向《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的巴顿·盖尔曼 (Barton Gellman)——这位曾帮助报道斯诺登泄密事件的前《华盛顿邮报》记者——解释的那样(Peter Thiel Is Taking a Break From Democracy)。这位亿万富翁向盖尔曼讲述了一项又一项未能实现他所希望的、真正撼动人类的转变的投资。加密货币、海上家园 (seasteading)、SpaceX:蒂尔投资组合中的资产一个接一个地未能带来改变。无论它们是否为他赚钱,没有一项投资带来了他在 2009 年《一个自由意志主义者的教育》宣言中所梦想的那种开明的“逃离一切形式的政治”(escape from politics in all its forms)。
蒂尔告诉盖尔曼,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并对自己巨大的财富未能按他的意愿改变世界感到不满。这次采访(对蒂尔来说是罕见的)的公开理由是,这样他就能对自己不为 2024 年竞选周期花钱的承诺负责。“通过与你交谈,”蒂尔告诉盖尔曼,“这让我很难改变主意。”
在政治上的不满并非只有他一人。到 2023 年 11 月,科技领袖们对特朗普感到沮丧,但难以确定最好把钱投向何处。一位来自科技行业的政治顾问告诉《华盛顿邮报》,捐赠者们对(共和党的)信息越来越失望:“现在,党团会议参与者和初选选民与那些开出大额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支票的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脱节。我们不关心[跨性别]孩子上厕所的问题。我们关心的是废除监管国家体制 (dismantling the regulatory state)。”
基思·拉布伊斯 (Keith Rabois)——一位律师,他在斯坦福大学发表的恐同言论为他赢得了蒂尔的支持,但却遭到了学生群体的广泛批评——告诉《邮报》,特朗普与硅谷精英有许多共同目标。但是,他补充说,这位前总统在废除监管国家体制方面的后续执行力因其行为而受到阻碍:“他非但没有坚持不懈地执行,反而会制造动荡和混乱,这会干扰他的议程。”
到 2024 年夏天,科技领袖们基本上已经抛弃了关于他们政治偏好的任何幻想。很快,马克·安德里森 (Marc Andreessen)、马斯克、大卫·萨克斯 (David Sacks) 以及他们圈子里的其他人公开支持特朗普,承诺给予这位共和党人他们的背书和支持。对安德里森来说,“最后一根稻草”是拜登政府提出的一项对未实现资本利得 (unrealized capital gains) 征税的提案,这位亿万富翁在 7 月中旬表示,这“让初创企业完全不可行”。
这种影响并未被忽视。“现在是彼得·蒂尔的政党了,”记者戴夫·韦格尔 (Dave Weigel) 在 2024 年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 (RNC) 期间发推文说,这一点很难反驳——蒂尔的亲密伙伴 J.D. 万斯被选为特朗普的竞选搭档,而摔跤手胡克·霍根 (Hulk Hogan)——他在蒂尔的支持下成功起诉 Gawker 使其倒闭——在大会最后一晚唐纳德·特朗普之前发表了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