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优胜美地向西,公路在内华达山脉间蜿蜒,然后降落到加州中部平原。地平线的那头是太平洋,而太平洋之前是海岸山脉。两条山脉之间有万亩良田,是加州如此富饶的原因之一。

房车起起伏伏,穿过麦浪,穿过沙丘,如同金色海洋里的一叶扁舟。远方的科罗拉多河引来了河水,浇灌原本干涸的中部平原,浇灌成片的杏树、葡萄藤、开心果树。巨大的机器,成片地喷洒农药和化肥。另一些巨大的机器,则在几个月前成片地种下幼苗。等到果实成熟,巨大的机器成片地摇下果实,再将耗尽的树成片地砍掉。身边呼啸而过的重型卡车,将收割的作物送往工厂,晒干、制备、包装。去掉土壤和生命的气息,打上品牌与广告,销往世界各地,成为货架上整齐的商品。

山间的优胜美地已经消失在了身后。水草丰美的山谷是富饶的象征,也只是象征。北边的赫奇赫奇山谷,同样壮丽,同样由百万年来的冰川切割而成,但因为能够给旧金山储水,一百年前就被下游的水坝淹没在了湖底。眼前富饶的加州平原一望无际,机器、灌溉管线与所有权把它切成了方形与圆形,切成了大地的疮疤,在卫星影像上分明可辨。庄子说,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有用之物先失去自由。而今机器笼罩了人类,统治了自然,又有哪些无用之物,还能逃过一劫。

妻子和五个月大的女儿在房车后面,妈妈坐在副驾。窗外夕阳一片金色,山丘与农田掠过,如同泛黄的照片。十七岁离开家后,这是我第一次和妈妈一起生活,第一次有这么长的时间交谈。近二十年间,我换了城市、换了国家,自己也成为了父亲。夕阳映入车窗,染黄了车里这一段仿佛借来的时光。

妈妈说起她刚去过的欧洲。她在大学里教了几十年的欧洲历史,在退休后第一次踏上欧洲的土地。妈妈说起那些教堂与街道,那些友好的陌生人,那些在异乡偶遇的华人。她说起在瑞士卢塞恩见到的垂死狮子像,为了纪念七百多名瑞士雇佣军。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这七百多名雇佣军,至死保卫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指挥军团的英勇少将,一直到上断头台,始终穿着雇佣军的红色军装。石像下刻着,“献给瑞士人的忠诚和勇敢”。马克吐温说,这是世上最悲伤的一块石头。

多年后再次与妈妈朝夕相处,许多年少时纷杂的情绪,在心底翻腾。翻腾起来的,也许是青春期的叛逆,也许是许多不再追问的困惑。不知道是什么,我突然有些激动,语无伦次。路易十六是人,这七百多个雇佣兵,不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吗?既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迂腐,尾生死于桥下是愚蠢,为何忠君的骑士精神不是?再精美的艺术,也无法为奴役正名。为一个虚幻的君主、权力象征而死去,这不是狮子,这是蝼蚁。狮子不会甘于为人所奴役,这狮像,难道不是对自由生灵的亵渎?

语无伦次间,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从十五世纪起的几百年,世上百分之七、八十的白银,从南美流入欧洲皇室,支撑起欧洲文艺复兴的繁荣,留下美洲满目疮痍的山川、白骨累累的矿坑。我想起从十六世纪起,欧洲移民为了用皮草换来这些白银,将脚下这片土地上的河狸与水獭赶尽杀绝,留下一条条干涸的河道、荒漠的山谷。我想起十六世纪的阿尔瓦·努涅斯,一个西班牙探险家,流落于原住民之中,成为了他们的朋友与萨满,却在回到“文明社会”之后,因为不愿意奴役原住民而被王室逮捕。我想起了很多,这些死去的士兵所忠于的秩序与文明,在“新世界”里的代价。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山丘与农田继续在窗外掠过。妈妈说,我的确没有这么想过。也许每一代人,就是会有每一代人的想法。不过,似乎这世界的主流,一直都是崇拜着权力、崇拜着英雄。

可许许多多的英雄故事,那些国家诞生之前、指引一代代人走上共同旅程的故事,都与权力无关呀。就像《千面英雄》里的千万种变体,是每一个人一生都会经历的生命故事,丝毫不比国王将相的逊色。这些何尝不是每一代人的英雄故事呢。

你看过《万物黎明》吗?我继续说。大卫·格雷伯去世前写的最后一本书。当你说我们这代人时,我想起了这本书,它是带给我们这代人希望的书。算是人类学和考古学结合的一本书吧,它把来自两个学科的证据串在一起,说明不管是何种生产条件,不管是耕作养殖还是建造大型建筑,人们是有能力建立起平等的关系的。作者们想说,我们一直是有得选择的。

妈妈说,听起来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一本书。不过文明本身,又是什么呢?也许归根结底,文明就是对人的一种束缚,是一种对原始自由的让渡。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也许是的吧,从农业开始就是如此吧,我说。有的人被束缚在了土地上,被收税、被征兵。有的人征战四方,有的人维护统治。农民供养起国王、士兵和文化精英,支撑起技术、艺术、统治阶级的财富,和愈加不平等的社会。然后人们比原先工作时间更、营养更差,所以贾雷德·戴蒙德说,“农业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错误”。

也许这样的错误,真的就是文明的代价吧,我看着夕阳下模糊的农田说。